深圳轻阅小说>修真>云歇春归处 > 第十六章 薛生梦蝶(下)
    啪——

    头顶遭受一击,薛兆殷霎时睁开双眼。

    此刻他正以掌托首,安坐于一张方桌前。桌上的一盏红烛似乎刚刚燃尽,只剩半截灯芯郭着袅袅青烟逐渐蜷曲,最终折腰栽进残留灯柱尚未凝结的蜡油里。眼前烛光虽已熄灭,他的周围却仍旧灯火通明。亮堂的环境让他好一阵儿没能回过神,怔怔望着眼前的景象发愣。

    这是在哪儿?他不是应该在议事厅前的庭院吗?就在那里遭遇了魔怔的次子,然后又被长子从背后捅了一刀——突然他瞳孔骤缩,急忙用手摁住胸口,紧接着又惊得目瞪口呆。他的双手在胸前甚至整个身体凡是能够到的地方来回游走,竟没发现一处伤口,身上的衣袍也整洁无暇,无一处被刺穿或者划破的痕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他的伤在昏迷期间被高人治愈,一点疤痕也没留下?还有凌儿——他被魔教妖人暗算丧失神志,如何怎样了,是否也得救......一长串的疑问蜂拥上头,挤得他晕头转向。恍惚间目光从己身移开,发现桌边竟还站着一个人,身着白衣长袍,木簪束发,正一脸笑意地回望他。

    薛兆殷猛地站起身,踢翻身后的木椅,跌跌撞撞退至墙角,神色慌张,惊疑不定。

    那人正是季初——本该身中剧毒,被天潼派牢牢控制住的魔教右护法。

    此刻她的右手握着一把闭合的玉扇,有一下没一下敲打着左手掌心。薛兆殷下意识抬手抚向头顶,隐隐觉得这击打的响声似曾相识......

    “薛掌门,大梦初醒,是否感觉恍如隔世?只是今生尚未过去,还有一堆凡尘俗事亟待解决。咱也该聊聊正事了......”

    薛兆殷闻言先是紧蹙双眉,旋即又反应过来,释然道:“梦?原来如此!你在那间书房布下机关,给我下药进入你构筑的梦境。让我梦见自己惨死亲子之手,饱受身心双重摧残,最后再被带回最初囚禁你的密室。这纯粹是想报复和羞辱老夫吧?”他看着眉眼含笑的魔教右护法,止不住满心疑惑,问道,“你究竟是如何解的毒?又是如何逃离的密室?”

    见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实则与真相擦肩而过,渐行渐远,季初无奈地摇头,叹息道:“薛掌门,你反应很快。不过可惜,绝大部分都推测错误!给你下药入梦可不是为了重创中毒者身心,而是要挖掘中毒者埋藏于心的隐秘,作为我这种不会武功的小弱全身而退的筹码。先师规训第七则:弱者生存须知人善用,借力打力。”

    瞥见对方依旧一副困惑的表情,她不以为意,一个甩手展开玉扇,边摇晃边继续道:“薛兆殷,永新二十六年生人,凛州天潼派时任掌门薛氏族长薛霖轩次子。永新四十一年秋,长兄薛兆义入京参加武举会试却因途中染疾弃权,同年冬于回凛州途中病逝,年方二十三。天潼派设灵堂十五日,由父亲、胞弟、堂兄弟等亲族八人共同扶灵至太华山麓下葬。其母因丧子郁结于心久病不治,于次年三月撒手人寰。自此次子薛兆殷跟随父亲打理宗族事务,维持一方山门城镇秩序,参与各种武林门派间的集会,赢得江湖名望。永新三十六年秋,父亲因积劳成疾不治身亡,薛兆殷于同年冬至继任天潼派掌门,三年后与凛州刺史长女成亲,历经数年先后诞下三子——咳咳......”

    她蓦地停下轻咳了两声,抱怨道:“看来薛掌门让小弟子引我进密室见面是打算速战速决,这儿连一口茶水都没准备,说得我口干舌燥的......”

    薛兆殷的双眉蹙得越发紧,整个额头数道皱纹扭拧成川,陷入深思。良久,他终于寻回了一丝清明,平复心绪后缓声道:“右护法此次只携带一名亲随登门,表面看似鲁莽造次,实际上胆大心细,做足了准备。我如今落到你手中,倒也不冤枉。只是死也要死的明白,还望右护法解惑——这里暗道机关重重,身负武功之人也无法轻易走出。遑论一个中毒且不通武学之人?你究竟是如何逃离密室的?”

    季初清了清嗓子,不急不慢道:“看看这周围,一样的密室格局、一样的桌椅陈设、一样的灯火照明。答案就在你眼前,薛掌门那么机敏的一个人,怎么会发现不了呢?或许在你内心深处早就有了答案,只是刻意回避,才会不断提出同一个问题,默认我‘已经’从此处成功逃出过一回。”她的一双明眸闪动着精光,在薛兆殷越来越阴沉的脸上停留许久,方才慢慢启唇道:“我从未离开此处半步。给你下药自然是从一开始——你我就着此桌谈话起。”

    密室内陷入一阵死寂。

    良久,这个颓势尽显的半百老者还是垂死挣扎般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已经大半肯定的问话:“那先前你咳血倒地,我与苍旻在临月观的谈话,与岳掌柜在一品仙居的会面都是中招后幻化的情形,实际并未发生?”

    季初点头感叹:“不错!我还真是佩服薛掌门你的奇思妙想、大胆实践,竟能把暗道建在水下,还把出口设置在距离薛府西南方十里之遥的临月观,花费了不少银钱吧?最令人称道的还是薛掌门精湛的演技,竟能同时在秋长老、镇西侯还有岳掌柜各自代表的三方势力间周旋,而且游刃有余,如此天潼派未来可期也。”

    薛兆殷强装的镇定再也绷不住,龟裂成片,被扑面而来的真相风蚀。弹指间,他的目光寂灭,面若死灰。

    瞥见对方的神色,季初咧嘴一笑,继续说明:“若非你门下小童递给我的灯烛已燃烧了大半,本可引你入更长久、更深沉的梦中梦,从环环相扣的梦境中探得你那些深藏于心,不为人知的隐秘。只可惜我注入灯芯的药剂随着烛火燃尽无法继续发挥催眠效用,只能让你止梦于被长子刺杀。”

    她将桌上仅剩半截灯芯的烛台推向靠近对方的那一边,自顾自地说起来:“薛掌门可别误以为我有造梦幻物的手段,在下最多是靠言语引导。梦中所化情形皆出于中毒者的本心,可谓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情感幻化而成。我的中毒吐血、你与苍旻的侃侃而谈、回应岳掌柜质疑的沉着机敏,源于你对自己筹谋的自信;薛府尸横遍地、薛凌被药物控制、薛况的背后捅刀,源于你认定魔教狡黠,会在暗处使阴招;至于薛况最后那段对你的控诉,则是映照出你内心深处的那份怅然和愧疚——为了成就一个无人敢欺、备受尊崇的天潼派而毅然舍弃宝贵亲情的怅然和愧疚。”她移开视线,仰天长叹一声,喃喃道,“凡你梦中所见亦为我所见,梦中所感亦为我所感,魂牵梦萦,杀人于无形。此为奇毒‘牵梦杀’的名称由来,取之燃于空气,缓缓渗入中毒者的身体,方能使之陷入梦境。薛掌门,这‘牵梦杀’的正确使用方式你记下了吗?”

    季初从袖中掏出一只三指足以环握的小瓷瓶,扣在面前方桌上,接着道:“这是‘牵梦杀’的解药,不服解药者除非能边闭气边开口说话引导中毒者,否则将同时中药陷入梦境。看在薛掌门今日给我透露了这么多内幕的份上,这瓶解药就算回赠你的谢礼了。”

    薛兆殷灰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一丝常态,他屏息凝视对面之人,双眸中闪过一抹狠戾,阴沉地开口:“右护法,你能做到这些确实出人意料,令老夫钦佩。但如今只有你一人知晓这些隐秘,老夫还有一法子可以不必受你胁迫就解决当前困境。那就是杀你灭口,将泄密的丁点可能扼杀在这方寸之室内。”

    眼前的白衣‘少年郎’闻言刷地抬眸回望对面的老者,应声道:“是啊,所以在下一开始想和薛掌门聊的正事不外如是。”

    她莞尔一笑:“有劳请贵派出手,杀了我。”